长草的古右右

【此山】三

是夜,商徵转动了一下酸疼的手腕,看着面前的那沓纸有些怔神。已经三日了,他才完成了这次的责罚。

先生平日布置的课业已是不少,这次所罚的,他几乎是腾了睡觉的时间才写完。一日完不成就是十下藤条,他两只手臂上都是打肿的棱子,先生说,如果今日还写不完,就要动戒尺打在手心了。

商徵定了定神,将那沓纸又数了一遍,细心地整理好,把边角都细细抚平,叠得整整齐齐,然后深吸了几口气,捧着去了齐仲远的房里。

齐仲远正看着书,商徵不敢打扰,屏声静气地等着他先生又看了不少时间,合上了书页,才恭敬地向齐仲远行礼,“先生,先生罚下的徵儿已经完成了,请先生过目。”

“我还以为,你又是来领藤条的。”

齐仲远看他一眼,朝人伸出只手,“拿来吧。”

商徵这才小心地呼出口气,双手递上。

齐仲远接过去,却没忙着看,他瞥了眼商徵,“许久没犯过这样的错,倒是该好好罚一罚。”

商徵低头,“是徵儿懈怠了。”

齐仲远不再说话,似是在思索些什么。商徵垂手立在齐仲远身旁,看着他先生尚平和的眉眼,这段时日来在脑中萦绕不断的念头呼之欲出,他试探着开口,“先生,下月便又是中秋了,师兄他……”

“你何处来的师兄?”齐仲远头也不抬,连眼神都没有给旁边的人,他就这么淡淡反问了一句,然后翻动起了手中的厚厚一沓纸——罚抄的一百遍,商徵不可能偷懒,但人力不足总是会有的,比如……

齐仲远从那沓纸里抽出了两张,“学会敷衍了?自己的事没做好,倒去操心旁的。”

商徵心里一颤,跪下了。

“弟子知错。”

齐仲远不再搭话,也没理他,又开始翻了下去。

 

商徵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他先生,默默膝行到一旁的几案边,捧了戒尺又膝行回来,然后双手平举,静静地跪候在旁。

齐仲远翻到最后,又抽出了三张。商徵的汗已经流出来了。

五张宣纸,轻轻散落在商徵的面前。

商徵跪俯下身,一张一张将那几张纸捡起来,手中的戒尺没有半刻碰到地面。他将纸叠放整齐,然后把戒尺置于其上,又一起捧了起来,和刚才举着戒尺的动作一般无二。

齐仲远负手而立,看着商徵的举动神色复杂。许久,拿起桌上的折扇,轻轻一挑,戒尺便连同那几张纸全掉在了地上。

商徵的动作慌乱起来,他这回没顾上那些纸,只是急急地把戒尺捡起来,第三次举起双手,“轻慢家法,弟子领责。”

“明天孟珣要过来,”齐仲远终于拿过了戒尺,用尺端往下压了压商徵的手心,又顺手搁在了桌上,“我给你留点面子。”

商徵听话地把手放下,垂在腿侧,“谢先生宽宥。”

“十遍,认真写完。”齐仲远下了决判,“好好清清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。再有下次,决不轻饶。”

商徵浑身一颤,“是,弟子领训。”

他的心思,怎么可能瞒得过先生。若不是因着中秋将到,他怎至于屡屡走神,把早该熟记于心的文章背得乱七八糟呢。

齐仲远又坐回去,什么事都没发生般,继续看起书来。商徵默默地重新将地上的纸拾起来,手臂高举,轻放在桌子靠边的地方——这里不会影响到他先生看书。

然后,商徵少见地舔了舔唇,欲言又止,却终究没敢开口。

那在旁的几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,商徵看了看他先生,后者心平气定,连翻动书页的手指都是闲拨散音般的泰然。商徵深吸口气,终又是膝行去将东西拿了过来。

先生没让起,那他便得这样跪着抄。

可,也没让他跪啊。齐仲远似是微蹙了下眉,又回复了平静。

 

商徵默默地把裁好的宣纸在地上铺开,执起墨块研了起来。这样略跪俯的姿势不雅,也不敬,而重心又全集中在了膝盖上,时间一长必会疼得难以忍受,可商徵别无他法。

手腕酸疼,膝盖的刺痛也更加明晰起来,商徵却不敢有一丝懈怠,若再因墨色不均过不了关,那他怕是接下的三日都不必下床了。

可一不可二。他先生的规矩,一向是二过重罚的。

等那墨终于磨到了满意的程度,商徵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压在了刀尖上,疼得钻心。而他还要就着这样的姿势,抄完那十遍的文章。

商徵轻呼出口气,凝了心神,落下了笔。

齐仲远不知何时已经又合上了书页,目光落在少年轻垂的头顶,含义复杂。

商徵算是他收养的孤儿,那时,商徵不过十一二岁。瘦小的孩子跪在街头卖身葬父,他思及过往,心下怜惜,给了银子转身就离开,那孩子却紧紧追着他,说是为奴为仆都行,只求能够收留。

孩子的眼睛,太干净了,那其中的渴盼,又太强烈。齐仲远心里一软,便将他带了回去。以僮仆的身份。

齐仲远向无仆役,身旁只收了时靖归一个弟子,很多常事都是亲自动手。商徵知恩懂礼,又勤劳乖巧,自来了后就把宅院收拾得妥妥贴贴,连着时靖归都很是喜欢他。

后来,齐仲远教着时靖归的时候,商徵总在一旁偷听,无论是讲授典籍,还是教习武功,或是音律棋道,商徵一有机会就往两人近处蹭。齐仲远看在眼里,却并未作何表示。

直到有一次,齐仲远看见商徵蹲在树下,拿着根小木棍似是在写写画画,他走过去,静静地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问道,“你识得字?”

商徵猛一转头,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然后小心开口,“爹爹以前是秀才,我跟爹学过些……”

齐仲远看着惊慌失措的孩子,眉眼柔和下来,他问,“那你,想跟我学吗?”

答案不言而喻。齐仲远让时靖归为商徵备了束脩,引着他正儿八经地行了拜师礼,收了他为弟子。

 

齐仲远教徒严格,商徵小点的时候常常被罚得哭鼻子,难得韧性极强,又聪颖好学,倒是进益颇快,于音律上更是极有天赋。只是这孩子僮仆出身,虽后来正经拜了师,齐仲远向来严厉,少有赞誉,时靖归又过于出色,心里便总觉得低了一等,不知教训了几次都扳不过来。

齐仲远轻揉了一下眉心,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孩子。

商徵已经写到了第六张,胳膊腿都打着颤,这个姿势实在磨人。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执笔的右手,却还是呼吸一错,笔下的一捺就歪斜了出去。

明明还差两个字就写完这张了。

商徵一顿,默默将那张纸叠好放在一旁,重新取了张新的。

可气息一断,连带心绪都乱了起来,身体也越来越难以支撑,再下笔,不过第七字,又出了差错。

商徵闭了闭眼,叠纸的力度重了不少。

有二就有三,接下的差错不断,商徵已经连续废了四张纸,还是没有再写成完整的一篇。夜已经深了,再这样下去,不知要写到什么时候,他认罚,却不能连累先生陪他熬着啊。商徵心中发慌,越写越错,竟急得掉下了颗眼泪,然后越发控制不住,氤氲开了纸上的墨色。

商徵近乎绝望地重又取了张新的纸,未下笔前,那眼泪却已经把纸打湿。商徵彻底绝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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