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草的古右右

【此山】六十四

 

时靖归沉默了。

 

握着树枝的手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,然后便是连着三下狠的落了下去。

“饶你一次,当我还会饶你第二次吗,”齐仲远厉声训他,“一再犯蠢!”

 

先生的怒火不加掩饰地笼罩下来,时靖归急急开口:“先生息怒,靖归知错。”

 

“知错,”齐仲远重复这着两个字,冷笑了一声,“你又何曾有过不知的时候。明知不可……”

齐仲远顿住了。

  

  

——“明知不可偏向险行,幼稚!”

   

——“疏遥公子,不从来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。”

 

——“靖归,仰止高山,虽不能及,愿效万一。”

 

——“请允许靖归,追随先生。”

 

——“与先生同行,此生无悔。”

 

……

   

  

“先生……”时靖归低声唤。

 

齐仲远轻轻呼出一口气:“明知不可能而为之,姑算之勇,明知不可以而为之,那便是——”

   

“讨打。”

  

格外清晰的两个字余音还未断,树枝抽上小腿的声音就紧接其来,“咻咻”不断着,令人心颤。

 

时靖归咬牙撑着,重心不自觉越发前移,在不让人喘息的密集责打中,一个不稳,就这么连人带椅翻了下去。

   

齐仲远停住了手。

   

“靖归违了规矩,请先生重责。”

在地上重新跪好的人满头是汗,他微微向前俯了身子,又道:“先生别生气……”

    

齐仲远静静地看着那微垂的头顶,开口,“跪上去。”

  

时靖归扶起椅子,重新跪好,齐仲远却未动手,他说:“跪实了,我问你。”

    

时靖归端正了身子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

齐仲远问:“为何擅专?为何不报?”

    

“靖归……”时靖归一时无言。此战若败,定会使军心不稳,那般形势下,时机稍纵即逝,他必须抓住所有的机会。但先生如何会允许他冒险。

   

“情势急迫,靖归不敢耽误。”时靖归低声道。

    

啪!

树枝又一次落下。

   

齐仲远再问:“此去,你有多大的把握?”

   

时靖归握了握拳:“十之……七八。”

   

“重伤初愈,毒还未解,又才挨了军棍,明知我不会允许,时靖归,你哪来的胆子!”齐仲远沉着脸,又是一下。

   

    

“晋德九年,疏遥公子率军对战北川。”时靖归轻声开口。

   

齐仲远深深地注视着他。

   

“兵力悬殊,折损惨重,疏遥公子身负重伤,只身深入敌营,直取北川主将首级。”

   

“绝地逢生,一战成名。”

   

时靖归抬头看向齐仲远:“先生,靖归知错,但无悔。”

   

  

“晋德九年,齐疏遥奉命领兵对战北川,兵力悬殊,不敌,大败。”齐仲远看着他的眼睛,缓缓道。

    

“齐疏遥负伤,幸有两副将拼死相救,又率军牵引住敌方兵力,方得袭入敌营,斩其主将于剑下。亦身陷绝境,九死一生。”

   

“两万兵将,战死者七千八百二十三,残者一千二百三十六,伤者不计其数。身为将军,我从来,不以为功。”

   

“战场上,从没有一个人的英雄。”

   

齐仲远最后斥道:“我教过你,言之未必实之,听之未必信之。老毛病又犯了。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

时靖归听得动容,低了头:“弟子惭愧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

齐仲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:“我只最后问你一句,你有没有想过,一旦失手,你当如何,为师,又当如何?”

   

“先生……”时靖归的眼眶发热,再说不出其他的来了。

   

齐仲远把藤条放到一边,继续道:“烧粮草,一力破局,这等当机立断的魄力,孤身犯险的勇气,便是当年的我,也未必能做到。身为先生,当夸赞,同样身为先生,靖归,我不会允许你再有这样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

先有服毒前来,后有犯险偷袭,时靖归,你是当自己有几条命。

   

“是,弟子惭愧。靖归……不会再让先生担心了。”时靖归压下眼里的酸意,向先生保证。

       

齐仲远看着那小腿上的血痕,摇了摇头:“起来吧。”

   

时靖归又应“是”,正待下地,突然间猛地一颤,再次从椅子上翻倒下去。

  

齐仲远一惊,再一看那人已经捂着头蜷缩起来,忙去把他扶进怀里:“靖归!”

    

怎么会?今晚才施过针,又服了汤药,照理当缓和些才对,怎么会……

   

想到今晚靖归做出的事,齐仲远一凛,施针后几个时辰本就不得妄动心绪,亦不能过度行走跑动,这样去敌营,必是激了气血,造成反噬之势。

   

比以往每一次都剧烈的疼痛袭击着时靖归,他想要回应,却几乎听不清先生的声音,就这么紧咬着牙关颤抖着。齐仲远单手拢紧他,一手搭在了他的脉上。

   

过了数息,齐仲远眉头紧锁着,把人扶抱到床上,当机立断地拿出了银针。

   

本是准备再调理几日才开始解毒,现在的情形,拖不得了。

   

“靖归,”齐仲远看着那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的模样,提高了音量,“听得到我说话吗?”

   

时靖归兀自在苦熬着。

    

齐仲远又唤:“靖归!”

    

“先生……”时靖归终于应了。

   

齐仲远压下不忍,字句清晰地道:“你听着,现在情况不太好,施针要提前了。只是之前与你说过的,银针解毒会很痛苦,别无他法,你只能忍着。我只要你做到一点,尽量放松,不能乱动。听见了吗?”

   

“是……是,先生……”时靖归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答道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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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山归来,先生和靖归祝大家中秋快乐!

    

【此山】番外——商徵(6)

 

商徵就这么被师兄揽在怀里,他揉了揉眼睛,小声道:“没有……没有哭……”

 

时靖归轻笑,拍拍孩子的小脑袋,放开他道:“来,师兄先给你讲讲。”

  

注意力转到功课上,商徵的身上倒少了几分小心翼翼,他认真地听着师兄讲解,随着迷雾渐散,心情也明朗了不少。

 

“谢谢师兄。”商徵感激道。

  

时靖归讲完,又指着那错字:“越是在阻碍面前,越要学会沉着冷静。自己的心乱了,事情便更做不好了。”

时靖归缓缓说着:“先生要的可从不仅仅是完成,明白吗?”

  

“是,徵儿明白了。”

商徵说完便怔了下,还没回过神,就听他师兄唤他:“那徵儿自己说,这功课要如何?”

 

商徵一下子愣住了,脑中盘绕的全是这两个字。他没想到师兄竟会这样唤他。这样亲近的称呼,只有爹爹唤过。

 

方才感受到的雀跃似乎终于有了答案,商徵心里暖了一片,他悄悄往师兄身旁靠了靠:“徵儿重新来。”

 

说罢,脸又微微红了起来。

 

时靖归温和地看着他:“好,就在师兄这里写。”

 

 

没有用太久,商徵便重新写完了功课,时靖归检查了一番,笑着点点头道:“去交给先生吧。”

 

“师兄能不能……”商徵欲言又止。

  

“好,”时靖归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,“陪你去。”

 

商徵到底还是怕的,即便有师兄在一旁,仍旧惴惴不安,尤其是先生手里还拿着他的功课。

 

他偷偷打量着先生的神色,又把目光转到先生手中的折扇上,再转向桌上的戒尺,忐忑间,先生的一声“过来”让他瞬间绷紧了身体。

 

他依言走到先生身侧,不自觉地把手往后背了背。

  

齐仲远看着他,道:“除了功课外,今日都学到了什么,你且说来。”

 

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不隐其短,不知则问,不能则学。商徵记住了。还有……”

商徵顿了一下,道:“要遇事沉着,定心,和细心。”

 

齐仲远看了眼时靖归,又看向商徵,把那功课递还给他:“嗯,记住了,今后也要做到。休息吧。”

 

商徵大松了一口气:“是,先生。”

 

齐仲远的脸色和缓下来,问他:“手好些了吗?”

 

商徵连连点头:“师兄给我涂了药,已经不疼了。”

 

“今日,是为师第一次罚你,”齐仲远缓声道,“以后,但凡你有错处,我一样会罚,或许会更重。平日多警醒着些。”

 

“是,商徵该罚的。商徵出身低微,幸蒙先生垂怜收录门下,却这么差劲,实在……”实在不配做先生的弟子。商徵把头低了下去。

 

“商徵,”齐仲远定睛看着他,“把头抬起来。”

  

商徵惶然。

 

“既收下你,你与靖归就并无什么不同。不会就学,不懂就问,哪里差了更加努力便是,谁教你的妄自菲薄?”

 

“是,商徵知错,商徵会努力。”商徵连忙道,他真的太怕先生生气,怕先生对他失望了。

    

“下次再有这般言语,为师可要重罚了。”

齐仲远看着因他这话颤了一下的孩子,微摇了摇头:“厨房里有刚做好的点心,靖归,你带他去吃吧。”

  

时靖归眸里一亮:“可是桃花酥?”

  

齐仲远看也不看他:“做得不多,你就别和师弟争了。”

  

时靖归笑起来:“是,先生。”

    

两人走远,齐仲远眼眸中渐起了浅浅的笑意。

桃花酥?惯得你。

 

 

(完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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靖归和先生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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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此山】番外——商徵(5)

 

商徵回到自己房间,跪坐在床前,把脑袋使劲埋进了被褥里。他只觉手烫,脸也烫,恨不得躲进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。

自己真是太笨了!

笨死了!

 

时靖归进来时,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小鹌鹑。他瞬间失笑,慢慢走过去,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那小脑袋。

商徵整个人一顿,僵住了。

 

“先生让我来看看你。”时靖归温和开口。

 

商徵心乱如麻,全不知要如何是好,他动了一下,却并未抬头。

 

时靖归把掌心覆上他的后脑勺,缓缓揉了揉,似得了什么鼓励般,一张泪津津的通红的小脸慢慢转了过来。

 

时靖归看着那躲闪的目光,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,也不多说什么,只把人带着坐下,执起他的手来托在自己的掌心里:“还疼得厉害吗?”

 

商徵垂着脑袋,小脸还红红的,他轻轻摇头:“好点了……”

 

时靖归笑笑,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手心,拿出个药瓶:“涂上便不疼了。”

 

商徵抬头,偷偷瞄了一眼师兄。

 

时靖归只做不见,沾了药膏便轻轻涂在那手心上,却惹得孩子猛一瑟缩。

 

“别动,”时靖归轻喝,牢牢捉住他的手腕,又缓下声音道,“初涂上是刺激了些,忍过一小会儿就好得多了。”

 

商徵胡乱应了一声,紧紧咬着唇,疼痛之下,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,有些发白起来。

 

见他这般,时靖归手上又放轻了几分,寻着话来分散他注意力:“怎么就不知道问师兄呢,嗯?”

 

孩子的声音因疼痛而打着颤:“商徵知错了……”

 

时靖归正上完了药,给他吹了吹伤处:“再有下次,先生不罚,师兄可是要先罚了。”

 

商徵呐呐:“是……”

 

这孩子实在太乖了。时靖归心头怜惜,温着声音又开口:“先生最重品行,无论课业还是其他,切不可有应付之心。”

“我既为师兄,照管师弟便是理所应当,莫要担忧旁的,有什么话都可以随时来与我说。”

 

温和耐心的话语让商徵一点点放松下来,手心的痛楚也慢慢减轻,他舔了舔唇:“是,谢谢师兄。”

 

时靖归偏又问道:“刚才,可有摔到哪里?”

   

“……”

“没……没有……”

商徵的脸又腾地红了,心底呼啸着,只想缩成一团躲起来。

  

时靖归忍俊不禁,终是没再往下提,只道:“那就好。先生吩咐过要重新做功课,可还记得?先休息一下,待手上没那么疼了再开始写吧。”

他想了想,又补上一句,“随时找我。”

 

知道孩子脸皮儿薄,时靖归有意给他调整的时间,没多待便走了。

商徵长长吐出了一口气,晃了晃两只手,感觉真的好多了,又想着方才师兄过来时的情形,心中有些莫名的雀跃。

 

伤在掌心,执笔时虽碰不到伤处,随着动作还是会牵扯到。商徵默默调整了半晌,才终于适应下来。

只是该不会的还是不会,他写得有些心烦意乱,没多久就又被不懂的地方拦住了。

 

商徵可再不敢不问了,又还有些拘谨,踟蹰良久才去找了师兄。

 

时靖归本就一直等着,见人过来没有分毫意外,放下手中的书轻轻看了他一眼,语气随意地开口:“来了?”

 

商徵捏了捏纸角,磕磕巴巴道:“是……商徵来……请教师兄。”

 

时靖归接过商徵手头的功课,粗粗扫了几眼,心中已有大概。他招招手,朝离他几步远的孩子道:“站我身边来。”

 

商徵便小心挪过去,乖乖站在了桌边。

 

不想师兄却并未开始讲解,只是又看他一眼:“可用心写了?”

 

商徵心中一慌,忙点头:“用心了!”

 

时靖归拉过他一只手,在那手心上轻轻一拍,指着他的功课道:“不懂不怪你,但写错了字可是应当?”

 

牵扯起痛意,商徵忍不住吸了口气,却顾不得许多,只顺着师兄的手指定睛看去。

原来真的有字写错了。

 

商徵更为紧张起来,连答话都忘了。他呆呆地愣着,还有些发红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。

  

时靖归一顿,有些无奈,伸出手臂把人揽住:“这么爱哭鼻子呀。”。

【此山】番外——商徵(2)

 

书房,商徵不是第一次进。他擦拭过这里的桌椅,也整理过这里的书架,但和师兄一样坐在桌前听先生讲课,却是头一回。

 

今日先生的讲解细了很多,只是对于商徵来说还是难了。

他规规矩矩地坐着,不敢乱动半分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偷偷转向了刚应答完坐下的师兄。

 

师兄好厉害。他才听得一知半解,师兄就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,实在是,差得太远了。

先生讲书的声音还在耳畔打着转,他却愈发听不进去,便更难听懂了。他默默将脑袋垂了垂,盯着面前的白纸黑字,挫败就这么渐渐生了出来。

 

商徵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愚笨的人,在今日之前。爹爹还在时,是夸过自己聪明的,还有村里的那位白胡子老先生,也说自己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孩子。

可是……

自己一心要跟先生学,却这样差劲。

 

“商徵。”不带情绪的声音让商徵一个激灵,他慌慌张张站起来,差些绊倒了凳子。

 

齐仲远的眉头可见地一蹙,又平缓下去,“走神,嗯?”

 

“是……没……没有……不敢……”商徵语无伦次,不敢去看先生,只是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,余光却见先生一步步踱到自己面前,心都快要跳了出来。

 

“抬头。”齐仲远开了口。

 

商徵不敢不依,微微抬起脑袋,目光仍是躲闪。

 

“站直了。”齐仲远又开口,声音明显严厉了几分。

 

商徵一抖,立得笔挺。

齐仲远看着他,折扇轻轻在手里磕着,问道:“走神,是吗。”

 

商徵紧张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,不敢答,又不敢不答,沉默的短暂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。

 

一旁的时靖归将这一幕收进眼里,看着先生的面色,起身正欲开口,就听到先生的声音响起,“伸出手来。”

 

这话一出,商徵便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了。

他挨过手板,爹爹打的。看着轻巧的竹板子,挨上几下便会辣辣的痛,让他记上好久,他很怕疼的。

 

将双手伸出来,商徵怯怯地看了先生一眼,又迅速缩回了目光。

 

齐仲远用折扇压下他的右手,又把左手往上托了托,然后折扇一扬,不偏不倚地打在手心上,说的却是:“问话要答,记住了?”

 

好疼!

怎么会这么疼,比从前爹爹打的那些,十倍百倍的疼。商徵没敢缩手,却疼得呼吸一窒,脑里瞬间空白,眼眶也红了一圈。他懵懵地看向先生,见那目光一冷,才猛地反应过来,忙开口,“记……记住了!”

 

齐仲远又把折扇搭在那小小的掌心里,重新问他,“走神,是不是?”

 

折扇凉凉的,在手心上又格外沉重,商徵低了头,“是。”

 

“为什么。”齐仲远再问。

 

我……我听不懂。商徵在心里答着,却终究没有将那让自己无地自容的事实说出来,他开口,“商徵不专心……不……不认真……”

商徵不自觉咬了下舌头,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。

 

“是吗。”齐仲远却不置可否,说了两个字便不再追问,只又扬起折扇,看着那立时闭上了眼的孩子,停顿片刻,啪啪落了两下,道:“那就专心。”

 

商徵被这两下打得几乎要痛呼出声,他使劲憋回快要涌出的眼泪,看着先生转身的背影,把手放下去,偷偷用掌心在桌侧贴了贴,让那凉意缓解了些灼痛,便又迅速将手藏回了身侧。

 

先生没发话让坐,商徵也不敢擅自坐下,就这么一直站着。直到先生讲完课离开,把师兄也叫走,他才动了动有些酸疼的腿,绷紧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下去。

 

他伸出一直微微蜷着的手,看着上面的通红一片,目光有些发直。

 

商徵很明显地感觉到,先生今日对他的态度,明显不似往常。是因为成为弟子了吗?可先生从来就没有责罚过师兄。

想着先生离开前留下的功课,商徵更加颓丧,听课时便有这么多不解之处,他要怎么完成。

 

他咬了咬唇,还是自己太笨了。先生这么令人高山仰止,师兄这么出色,自己真的担得起仲远先生弟子这一名号吗。

 

 

齐仲远的房里,时靖归把茶盏轻轻放到先生右侧,斟酌着措辞,“靖归想着,今日的课业,那孩子怕是……有些困难。”

“我自然知道。”齐仲远喝了口茶,淡道:“他若不来找你,不许去帮他。”

【此山】番外——商徵(1)

 

刚入了春,天还有些凉,商徵的心中却是一片暖意。

昨日,先生收下了他。

 

当时,先生正在书房里给靖归师兄讲书,他偷偷躲在窗外,如饥似渴地听着,有的听得懂,有的听不懂,却都努力地将那些字句印在脑子里。

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,却是第一次被先生发现——他自以为的。

 

那道目光看过来,商徵愣了一瞬,落荒而逃。

 

心砰砰跳了许久,商徵躲在院中的桂树后,满心都是懊恼。他不过一个僮仆而已,偷师,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……若先生发怒,要赶他走该怎么办?

 

商徵就这么忐忑不安了很久,然而直到心中的慌乱渐渐平息,先生都未出来。

 

许是先生并不在意?或是宽饶他一次?商徵晃了晃脑袋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

他是真的很想听先生讲课。音律棋道,诗书典籍,都很想很想。

 

可他来此的这段时间,也足够他知道,这将他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的仲远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。

先生太高了,高到他使劲踮起脚尖,拼命向上都够不到半分衣角。

成为仲远先生的僮仆,已是他万不敢想之幸。

 

商徵从桂树后绕出来,清理掉繁乱的思绪,想着先生刚才念的文章,便拿着个小棍在那棵桂树下默了起来。

只有一二句记得的。商徵有些低落,便又默起自己学过的诗来。

 

就这么写着写着,心中也更加平静了下去,却忽有声音在他身后响起,“你识得字?”

 

商徵猛一转头,见先生就站在他身后,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然后怯怯地开口,“爹爹以前是秀才,我跟爹学过些……”

 

齐仲远静静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孩子,眉眼柔和下来,他问:“那你,想跟我学吗?”

 

商徵猛然瞪大了眼睛,先生话中的意思让他一时无法消化,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个字拆解开来,又谨慎地拼了回去,然后把自己狼狈坐地的姿势调整成了跪姿,“可……可以吗……”

 

先生的眉眼更加柔和,甚至带着些不明显的浅浅笑意,“可以。不过……”

 

“谢先生!”商徵欢喜极了,不待齐仲远把话说完就是个结结实实的头磕了下去,“商徵谢先生!”

 

齐仲远伸手拦住他还要往下磕的身子,“先别急,我还有话要说。”

 

商徵顿住,看向先生,带着几分急切,几分紧张。

 

“我的要求很严,若要和我学,是得吃苦头的。”齐仲远放开手,由他跪着,声音里添了些认真。

 

“商徵能吃苦!”他急急道。

  

齐仲远注视了他一会儿,又开口,“真跟了我,不论多辛苦,你可都没有退路了。就算后悔了,不想学了,也不行。听懂了吗?”

 

商徵往前膝行了一步,“是!商徵明白!”

 

“好,记住你今天的话。”齐仲远俯身把孩子扶起来,转身便离开了。

 

商徵呆呆地站在原地,半是混沌半是清醒,无措的欢喜之余,又意识到了什么。

跟着先生学……是收下自己为弟子的意思吗?像靖归师兄那样?还是……仅仅是学,而已。

商徵自认为,不能太贪心。

 

他却没想到,不过下午,靖归师兄就备齐了束脩,带着自己向先生行了拜师礼。

那么郑重其事的,正式的拜师礼。

 

先生一字一句告诉他,“从此以后,你便是我齐仲远的弟子了。”

 

他红着眼跪拜,哽咽着唤“先生”,唤“师兄”,一颗无依的心终安安稳稳地被包裹起来,再无飘零。

 

迷迷糊糊地,他感觉到师兄揽着他给他拭泪,然后听到先生说,“明日,和你师兄一起来书房吧。”

【此山】六十三

 

这一战,东桑内外交迫,溃不成军,狼狈撤退。

齐仲远率兵归营,却未有大获全胜的喜悦,反倒有些沉重。

沈延和杨昀带的两队兵马死伤不少,杨昀更是重伤,齐仲远一一探望过,又安排好了牺牲战士的身后事,才回了自己的营帐。

时靖归已然等候在内。

 

齐仲远目不斜视,自顾收拾着,淡道:“天快亮了,去歇歇吧。”

时靖归躬身,“靖归知错,甘领责罚。”

“时大人劳苦功高,哪来的错。”齐仲远的声音更淡了,淡得带上了几分冷意。

时靖归跪了下去。

 

齐仲远这才转身看他,“我说过军法不容,不是虚言。明日早定罪论处,该你受的逃不掉。不用急。”

时靖归还想说什么,又知自己这时扰先生休息着实不妥,只重告了错,便起身要退下。

 

齐仲远一瞬不离地看着他动作,在他将出时开了口,“等等。”

时靖归回过身。

“左边的袖子,挽上来。”齐仲远吩咐。

时靖归一滞。他看向先生的眼睛,短暂的沉默,然后移开了目光,伸手将袖子捞了起来。

小臂上通红一片。

 

齐仲远哂道:“这么大的本事,怎没有让自己毫发无损的能耐。”

“是靖归大意了。”时靖归低头。

齐仲远摸出个药瓶扔过去,“下去吧。”

  

次日一早,众人目光的注视下,换上一身常服的时靖归朝最上首的齐仲远跪下,“时靖归擅自行动,有违军纪,特此请罪,请将军责罚。”

 

“军法在上,你哪来的资格请罪。”齐仲远冷声开口,“时靖归目无军纪,谅其有功于战,判六十军棍,众位可有异议。”

 

陈宁率先站出,“禀将军,时大人虽未守军规,但诚如将军所言,时大人此举功劳甚大,功过相抵,末将认为不赏不罚即可。”

一人随之开口,“正是,若无时大人烧了粮草在前,此战如何得胜,功过可相抵了。”

 

齐仲远静静地听着,平静道:“各位都是此意吗。”

 

底下一阵细碎的声音,便又有一人站出来,“时大人自来军中,为我军添了极大助力,每到战时更是奋勇当先,让我等无不钦佩。此次事出有因,还请将军宽宥,允其将功折罪。”

 

“末将也正是此意,还望将军宽宥。”

 

“请将军宽宥,免其责罚。”

 

“请将军宽宥。”

 

……

 

一时恳请声不断,皆是为时靖归求恕之意。

 

“时靖归,你怎么说。”齐仲远转看向那跪地的人,话里辨不出什么情绪。

时靖归拜下,坦然开口,“军纪严明,不容有宽,靖归甘愿受罚。”

 

齐仲远看了他片刻,站起身,“功归功,过是过,岂有相抵之理。不论因由为何,都绝不允任何人违纪行事。”

齐仲远环顾一圈,见众人沉默,接着道:“不过战事尚未止,当此之时若行重罚于战无益,先以十棍做警醒,剩余的便待战事结束再罚下。时靖归,可认?”

 

“是。”时靖归又拜,“靖归定牢记将军训令,不敢再犯。”

齐仲远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来人,传军棍。”

 

时靖归就这么跪在地上,执棍的小卒低声道了“得罪”,军棍便实实打在了那脊背上。

落棍一下接着一下,不急不缓,不多时就打完了。时靖归面色如常地拜谢,只那额上鬓间都多了些细密的汗珠。

 

齐仲远又以此训诫了一番,命众人自退,道:“时靖归,随我过来。”

 

 

一路无话,走过棵树旁时,齐仲远顿住脚步,目光从树枝上掠过,又对视上时靖归的眼睛,“自己折枝来。”

后者微低头,“是。”

 

齐仲远迈脚先行离开,时靖归看着那些树上的枝条,细细寻了一番,折了枝较为平直的,将上头凸起都一一削去,自己凌空挥了挥,才往先生营帐处赶去。

 

齐仲远看着捧着树枝进来的人,伸手接了,直接了当道:“裤腿挽上,把小腿露出来。”

 

时靖归微微一顿,垂下眼,将裤腿卷至了膝弯上。

 

“我有多少年没罚过你了。”齐仲远淡淡的一句话更像是叹息,然后,他朝桌旁的椅子示意了一下,“跪上去吧,时大人。”

 

先生的那句叹让时靖归的心中有些涩涩的,他默默遵令跪了,没有遮挡的小腿并在一起,双手垂在身侧,即便在椅上,也是极端正的姿势。

 

“军法,暂由你缓了。但家法——”齐仲远一字一句,声音平静却绝不容置喙,“容不得。”

 

家法。又有多少年,没听过这句“家法”了。

时靖归眼睫微颤,应道:“是,靖归领责。”

  

齐仲远看他一眼,“说吧。”

 

时靖归微垂下头,“靖归身处军中,又同是特使与先生弟子两种身份,更应严守军规才是,此回贸然行事,多欠思量,靖归知错。”

 

这样明显的错处何须他多说些什么,可先生,似乎并不满意。

时靖归敏锐地感受着身侧先生的沉默,终是心内叹了一声,轻轻再次开口,“冲动专行,擅出未告,靖归愧为弟子。靖归……让先生担心了。”

 

树枝就在此时落了下来,正正地抽在了小腿肚上。

 

火烧火燎的疼痛在腿上炸开,时靖归连忙控制住身子,将全部的重量死死钉在膝间腿下,紧绷之中,背上的棍伤也似乎随着叫嚣了起来。

 

齐仲远冷着脸,又连着九记抽了上去,小腿上遍布着整整齐齐的红痕。

 

然后他停下手,看着那微微颤抖的人,“继续。”

【此山】六十二

 

长夜冥冥,月影暗淡,树上新发的嫩芽间还夹杂着未落的枯叶,寒风打着旋吹过,飒飒作响。杨昀领兵埋伏在密林之中,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前方的小道,从远看去与树林融为一体,连清浅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。

 

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,远处突然传来车马之声,杨昀神情戒备,等那一队车马行至近前,猛然举刀高喝:“杀!”

埋伏的兵卒群起,直冲出去。

 

刀光剑影,兵刃相接。东桑来军不敌,未战多时便弃甲曳兵,扔下一队长长的车马狼狈逃走了。

 

杨昀顺利得了胜,脸上的疲惫消了大半,喜道:“辛苦众兄弟!先将这些粮草运回去,给各位酒喝!”

众兵卒亦是心中松快,便准备押着车马向营地赶去。

 

一个小卒边收拾边和身旁的人嘀咕着,“这粮草怎感觉沉得很。”

旁边人点头,“是啊,看着也不至于如此重的。”

杨昀正听到耳中,顿了顿,心里咯噔一下,想着这仗未免赢得轻松了些,他的脸色肃起来,勒住缰绳命令那小卒,“打开来看看,可别有诈。”

 

小卒拍了拍最顶上的一袋,是粮食的手感,又用刀戳开了个小口,粟米淅沥沥洒出了些,他回道:“是粮食,没问题。”

杨昀放下心来,吩咐继续前进。

 

那小卒正要走,却忽然听到声异响,狐疑地转头看向车上那一袋袋堆起来的粮食,见顶上的那袋似乎斜了些。

怕在路程中掉落,他上前去扛起那麻袋,正欲重新放正,突然瞪大了眼睛,变了调的声音惨呼着:“有埋伏!有埋伏!”

话音未落,就被从那堆麻袋下窜出的人一刀割了喉咙。

 

“全部小心!远离车马!”杨昀大喊,只还是迟了,话音未落,所有看似装满了粮食的袋子下都窜出了人来,车板上的草垛里也跃出埋伏的人,攻势凌厉,招招夺命。

 

变故骤生,杨昀咬紧牙关拼死抵抗,见沈延的援兵又迟迟未到,护着两个小卒急声吩咐:“你快去找沈延将军!你速回营禀报将军!”

两小卒在杨昀的掩护下飞奔而去。

 

敌军数量虽有不及,但像是受过特殊训练,战斗力比普通兵卒强了不少,先前佯作逃走的那队也加入进来,气势更盛。

杨昀苦苦撑着,看着越来越多的手下丧生敌手,心中渐起了绝望。

 

同一时候,沈延带的军队亦落入了东桑的圈套,箭矢从四面八方飞来,山谷的地势形成了天然的被包围圈,如落虎口。

杨昀派来的小卒目睹着一切,一支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时,他的眼中仍是被震住的惊惧。

 

 

营帐内,齐仲远刚给时靖归施完针,等人缓过了些,又让他把汤药喝了。

苦涩的药汁顺着喉管咽下,时靖归轻轻皱了一下眉,喝得干净。

 

齐仲远伸手给他把脉,“状况还算稳定。一日三次,记着。”

“是。靖归会注意的。”时靖归站起身,看着先生眼下的微青,微微垂眸,“靖归先下去了,先生……早些休息。”

 

齐仲远点点头,看着时靖归离开,揉了揉眉头,右眼皮突突跳了几下,莫名有些心神不宁起来。

 

时靖归走出帐外数十步,忽然看到远处奔来个跌跌撞撞的人影,他下意识便按住了身侧的剑。

等看清了那身上的军服,又见他的满脸血污,时靖归心里一紧,一把过去扶住将跌倒的人,“怎么回事!”

 

“禀……禀时大人……我们……中了东桑的圈套……伤亡惨重……”那小卒又大致将情况断断续续说了,“沈将军也未来支援……怕是……也遭了伏击……”

 

时靖归心头大震,转身就要回帐中禀给先生,却又忽地想到了什么。

他顿住了脚步,对那小卒道:“事关重大,你快去报将军。”

 

小卒连忙赶去。

时靖归抬眼望向远处,又回首看了眼先生的营帐,疾步离开了。

 

齐仲远听到消息,急召了众将,命陈宁速领军相援,又防东桑趁机来袭,重新部署了兵力,令所有人严阵以待。

一切安排妥当,那一直有条不紊的先生握了一下袖里的手,面色依旧沉静。

 

等待的时间里,他又才意识到了一个被忽略的地方,时靖归。

方才商议这样紧急之事,靖归,为何没在。

他眉心一跳,召来帐外的兵卒,“去请时大人过来。”

 

时靖归的帐里却已空无一人。

 

外头的夜色愈加沉沉,齐仲远的脸色慢慢凝了起来。这样的节骨眼上不能妄动,他看着摇曳不停的烛影,眼里少了几分平静。

 

没过太久,又有人来报,“将军!东桑守地东南面有火光!”

东南面,正是东桑军队屯粮草之处。

 

齐仲远快步走出去,几个将领也闻声而出,只见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大,染红了半片天地。

齐仲远的目光中倒映着那熊熊火焰,在其中,却又出现了个愈加清晰的身影。

从远处一步步走过来的,正是时靖归。

 

时靖归的衣服有些凌乱,目光却是从容。他走到齐仲远跟前,单膝跪地,“禀将军,敌军积屯粮草已毁,正值风向相助,火势已烧到部分营帐,东桑正疲于赶救。”

 

正当此时,陈宁得胜的捷报传来,齐仲远收回在时靖归身上的目光,逢机立断,决然下令:“魏明将军带一军驻守,其余众将听令,与我一同率兵攻入东桑本营,趁此时机力夺东桑阵地。”

众人齐声应是。

 

齐仲远又回头看了那尚半跪的人一眼,淡淡的声音响起,“时靖归,擅自行动,罔顾军纪,军法不容。事急从权,暂允其戴罪同行,回来后再议处置。”

【此山】六十一

 

一直在旁的时靖归上前,手中是刚得的信件,“先生,师伯有信来。”

 

“拆开吧。”齐仲远坐下。

  

时靖归拿出信纸,大略看了一遍,“信里言及西利战况,多有捷报。还有……”时靖归停顿了一下,“孟珣偷偷去找了师伯……”

 

齐仲远抬头看他,目光一时有些复杂。

 

“孟珣向师伯自道了事情原委,果如先生前番所料。只是当时那位用孟府相威胁,又施计套话,孟珣到底单纯了些,又不知折扇之意,这才走漏了消息。孟珣已被师伯一顿好罚,现正在军中跟着做事。”

时靖归说完,把信递给了先生。

 

“游将军这个情求得,倒不像他了。”齐仲远接过,从头看了一遍,轻摇了摇头,道:“孟珣……原也怪不得他。我一开始既未完全对他真心以待,又如何能真的与他计较呢。”

 

“先生……”时靖归心下略惊。

 

齐仲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,未言旁的,只是道:“不过这孟珣,真是让你们一个二个都疼着护着。”

游竺虽有为孟珣解释之意在,原话可不是时靖归方才说的那样。

齐仲远道:“他给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如此护他。”

 

时靖归轻道:“孟珣虽并非先生名正言顺的弟子,但……靖归喝过他的茶,受过他的礼,应过了他的一声大师兄。他要如何,靖归可以教他罚他,却是不能不管他的。”

 

总还是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啊。

齐仲远看着面前沉稳的人,“孟珣那里,到底是我用心未尽,有所不周了。以后有机会,你多看顾一二吧。”

 

时靖归自然应下,顿了顿,又道:“徵儿今日……”

 

“别告诉我你又想去看他。”齐仲远打断了时靖归的话,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,这一关他只能自己熬过。军营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不是没有。”

 

“是。”时靖归也心知先生所言在理,事事打点周全对那孩子来说并非好事。只总归还是心疼罢了。

 

“不要总顾着旁的。”齐仲远似是轻叹了一声,吩咐道:“过来。”

时靖归便站得更近了一些。

 

齐仲远伸手给他搭了脉,用了比平日更久的时间,然后他唤:“靖归。”

 

时靖归低头,“是。”

 

齐仲远声音平静,“此毒,不好解。我思索几日,终未得法,若等配出解药,不知到何时。”

 

“靖归暂且也并无大碍,先生莫要担忧。”时靖归看向先生,目光安定。

 

齐仲远沉默了一会儿,终是将话说了出来,“倒是另有一法也许可行。”

“银针。银针之术,可有七八分把握。”

 

时靖归眼眸一亮。

 

“但以银针逼毒过于痛苦,非常人所能忍。”齐仲远看着他,“会比你曾经挨过的那两针,还要难熬得多。”

 

“靖归不怕的。”时靖归答得毫不迟疑。

 

“先别急,”齐仲远站起身,“你也知道,这不是必须的,到时若拿到了解药,便不必受这样的罪。况且一旦此法失败……你好好想想,自己选择。”

 

“靖归的选择,与先生是一样的。”

时靖归没有犹豫的一句话,让先生几不可察地柔软了面色。

“好。”他缓声道:“再用药调养几日,便着手准备。”

 

晚上,齐仲远又给时靖归施了针,待这波疼痛彻底消去方让人离开。

只剩了一人,一声叹息才轻轻泄了出来。

 

夜已深,商徵却还未睡着,白日战场的惨况在脑中一幕幕轮过,他把自己缩成一团,微微的颤抖在黑暗中看得并不明显。

 

以往在书里看到什么“魂魄结兮天沉沉,鬼神聚兮云幂幂”,又看着“尸踣巨港之岸,血满长城之窟”,只觉震撼不已,如今这场景亲现目前,才知道什么才是惨烈至极。

 

商徵歪了歪头,看见睡在他临近的人已经换了面孔。是在这场战斗中没了的。

这一战折损不大,可离开的每一个,都是活生生的人啊。他还记得,这人只比他大两岁。

 

这人叫彭卓,他的父兄都死于战场,家中只余了位老母亲。昨夜还听他在说,等战争结束了,就要回家孝敬娘亲的。

 

还有那个叫李同的,记得刚来时,他很是看不惯自己,可在因偷偷加练而错过用饭时,为自己留了个馒头的,也是他。

 

还有周平,刘朝……还有那些自己还叫不出名字的同伴们。甚至于,被自己亲手夺去性命的敌人。

都在他眼前晃。

商徵眉头紧锁,遍体冰凉。

 

天下。

是啊,天下那样大。

自己那些素日里的纠结,心里的烦恼委屈,又算得了什么呢。

 

商徵摸出自己的剑,偷偷爬起来去了外面。

山寂鸟无声,风淅夜正长。

有哨兵正井然有序地换防。商徵看了一会儿,抬头望向那一轮孤月,只觉目之所及都广阔了起来,心底难消的凄楚淡了几分,却又涌起些不知名的情绪,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慷慨。

那些他还未到过的地方,没体验过的生活,又是什么样的呢?

 

不远处有些动静,商徵定睛看去,是杨昀副尉和沈延将军正在整军。

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,却也都是一样的。

 

商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转身回去,步履稳健而坚定。


【此山】六十

 

次日天将晓,齐仲远刚睁开眼,便听人报敌军搦战。

齐仲远翻身起来,走出帐外,看了眼如常候着的时靖归,“走。”

 

东桑安静了两天,今日主动挑衅,倒不知打的什么主意。齐仲远率兵将出,见到那最前头的平裕,目光微冷。

 

“又见先生,平裕不甚欣喜。”平裕扬声道,唰地一声拔出剑来,指向齐仲远,“在下多年来一直有一心愿未得偿,今日还望先生,赐教。”

 

齐仲远冷眼看着,突然就想起了数年前的一幕。那时的平裕,眼里尚看不出多少阴狠之色。

 

齐仲远微微偏头,“杨副尉。”

副尉杨昀会意拔刀上前。

 

“先生这目中无人的模样,竟是数年未改。”平裕猛然收回剑,也点了一人出来。

 

那人龙骧虎步,手中拿着一流星锤,挑衅般地在空中挥了几下,便二话不说朝杨昀打了过去。那人看似粗莽却颇为灵活,杨昀虽素来敏捷,奈何还是落了下风,数招过后便被逼得连连败退,再无胜算。

 

“哈哈哈!”平裕笑起来,“先生,再请吧。”

 

陈宁上前,“将军,让末将一试。”

 

齐仲远还未说话,平裕的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人,眼睛一眯,抬了抬下巴,“将军可舍得,让他来呀——”

 

陈宁闻言还在疑惑,只见时靖归站了出来。

 

齐仲远蹙了蹙眉,看向身旁的人,两双眸子对视上,没有半句言语。齐仲远收回目光,微微点了点头。

 

平裕饶有兴味地看着,直到时靖归一个巧击让那人的流星锤险些脱手后,面色渐渐冷了下去。

 

呵,不愧是,他的弟子。

平裕眼底透着寒意,在那人最终被时靖归击倒的瞬间,从马上飞身而跃,拿着剑朝时靖归直击过去,来势凌厉,时靖归一惊,挥剑相抵,一时剑刃相撞之声锵锵作响。

 

靖归还不是他的对手。

齐仲远沉沉看着,见靖归支撑艰难,再不犹豫,拔剑迎上。

 

“先生终于肯出手了。”平裕冷道,“不过就你我二人,未免单调了些。我看不如——”

平裕举剑,“杀!”

齐仲远亦朝后一扬手,两军正式开战。

 

平裕不敌齐仲远,数招后只得避其锋芒,不再与之交锋,在他处却是势如破竹无人可挡。

时靖归随在先生身侧,双剑齐飞间,更是所向披靡横扫成片。

 

眼见渐占了上风,却有一守城兵卒冒死赶来急报,有敌军从西北角突袭。

 

原是调虎离山吗。

齐仲远当机立断,“陈将军!速领两队兵马回城支援!”

“可……”陈宁正一刀砍了两人,看着敌军的汹汹来势略带犹豫。

 

“陈宁,听令!”齐仲远喝道。

“是。”陈宁领命,带兵返城。

大军人数锐减,抵挡得吃力起来。

 

“靖归,去帮其他人。还有徵儿。”齐仲远沉声吩咐。

时靖归一顿,咬咬牙,终是从先生身边离开。

 

待一路打到商徵近旁时,那孩子手中的长枪正刺穿了一人的胸膛。

然后时靖归看到,商徵拔出长枪,竟呆呆地立在了原地。

 

时靖归心头一凛,见又有人朝商徵攻来,挥剑逼退来人,“商徵!”

 

商徵转头看到师兄,猛地清醒过来,终于开始迎战,却是带了几分畏首畏尾。

 

时靖归气在心头,又是担心,低喝道:“这是战场!不要命了!”

 

商徵的手有些发颤,“师兄……我……”

 

时靖归尽量缓着语气,“你答应过师兄的,嗯?”

 

徵儿不会让先生和师兄失望的。

这是昨晚,他对师兄的承诺。

商徵使劲咬了一下唇,眼中逐渐变得坚定起来,他扬着长枪,又刺向了一人。

 

时靖归略松了口气,看着商徵手中的长枪,微一思量,把自己的剑塞到商徵怀里,又一把拿过那长枪,“别分神。”

 

商徵握着师兄的剑,只觉手心滚烫,心中亦是热流阵阵。

是他一直以来被先生和师兄保护得太好,他不能再缩在他们的羽翼下了。

他不能辜负信任。

 

商徵越战越勇,时靖归也丝毫未因换了长枪而力减,渐渐以此形成了一个小中心,与远处的齐仲远遥相呼应。

弱势渐消,战况一时胶着。

 

但虽暂未落下风,兵力悬殊,再拖不利。

齐仲远看了眼这边,纵身一跃,朝平裕直击而去。

擒贼先擒王。

 

齐仲远有心盯上,平裕再难躲开,咬牙硬和他打了几个来回,见两军之战也一时难分胜负,不甘心地下了命令,“撤!”

 

攻城的敌军也因陈宁的支援而未得逞,败退而逃。

 

几月来少有的大胜让兵将们士气大增,群呼声中,齐仲远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时靖归和商徵。

商徵正躬身将剑呈给师兄,时靖归像是说了句什么,那孩子便直起身来,重重点了点头,然后换过长枪回到了队伍之中。

齐仲远的嘴角弯起个极轻的弧度。

 

时靖归正好看过来,两人目光相接,眸里是大漠孤烟,是黄云白草,是玉鞍金鼓,是心领神会。

 

安顿好战后诸事,齐仲远和众将齐到营中,将新的战术部署了出来。

“此战挫了东桑锐气,其定不会罢休,我军须主动出击,不能再将自己险于被动局面。据探听消息,近日便是东桑粮草补给之时,北面岷山下是其粮草运输的必经之地,那山下有一片密林,正宜埋伏兵马,杨副尉率八百军前往,截了他的粮草。”

 

齐仲远环视一圈,又道:“东桑不得供给,必会设法夺之。请沈延将军另领一千五百军到密林后的谷中埋伏,援助杨副尉。 务必死守粮道。”

“东桑地小,粮草本不丰盈,军中一旦现短缺之态,兵士虚乏,正是攻打之机,届时陈将军率大军直取本营,杨沈二位引兵从后夹击,打他措手不及。”

“万事慎之,请各自计划周全,勿使有失。”

 

众将领命而去。

 

一直在旁的时靖归上前,手中是刚得的信件,“先生,师伯有信来。”

【此山】五十九

 

夜幕降临,时靖归给先生添了茶,便静静地站在一旁。

桌上放着图纸,齐仲远思索良久,端起茶盏抿了一口,看时靖归,“来这几日了,有什么想法,说说吧。”

 

时靖归略沉思后道:“东桑是旧患,非一朝一夕之事,两军交战向来多为胶着之态,是做了长期对垒的打算。而这回在先生来前,东桑却步步紧逼得厉害,倒显得有些急切过了。”

 

时靖归顿了顿,抬头看他先生,见先生微微点了点头,才又道:“靖归窃想来,东桑如此,一则是因此次时机难得,欲一鼓作气达成目的;二则,此番干戈大动不比以往,阵势颇大,东桑弹丸之国,利在急战,若迁延日月,粮草必然不敷,难再继矣,这才迫切如此。”

 

齐仲远用指节一下一下叩着桌面,片刻后,又开口,“继续。”

时靖归一时沉默,齐仲远却也不急,又喝了口茶,耐心等着。

 

凉风阵阵,烛火摇曳,先生看着图纸,余光却将身旁的人尽数笼罩。

时靖归忽而抬头,先生收了目光,将茶盏轻轻挪了个位置。

 

时靖归开口,“靖归以为,若效白起攻赵之计,截其后路,断其粮道,或可为一破局之法。”

 

“我正有此意。”齐仲远点头道:“只是此法仍是一个'耗'字,当中变数甚多,须万分周全才可。明日先与众将军商议一番。”

“是。”时靖归应着,心中却因先生的话升起了些念头。

 

“伤如何了?”齐仲远又问他。

“靖归无碍。”时靖归迟疑了一下,又道:“先生,靖归想……去看看徵儿。”

齐仲远瞥他一眼,“到此为止,听不懂吗。”

 

时靖归微微垂了头,“今日和他对招时,失手打到了腰上,靖归有些不放心。”

“总不会比你身上的伤重。”齐仲远淡道:“别总惯着他。”

 

时靖归轻轻在齐仲远腿侧半蹲下去,仰视着他先生,“靖归明白先生苦心,知道分寸的。也会安排妥当,一定不会惹他人非议。”

片刻,齐仲远挥了挥手,没再理他。

 

时靖归谢过先生,便去找陈宁寻个由头将商徵叫了出来。

枯树下,疾步而来的商徵一看到人便扑进了那怀里,把脑袋埋进师兄的胸口,闷闷唤:“师兄……”

 

时靖归带着些无奈轻拍了拍他的脊背,“站好。”

商徵一僵,默默放开手,低着头站直了。

却连发丝都带着委屈。

 

时靖归一笑,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,“难过了?”

商徵动了动脚尖。

“徵儿,先生为何让你如此,你该明白的。嗯?”

 

商徵抬起脑袋,眼眶红红的,他低声开口:“徵儿只是……”

“不用说了,师兄知道。”时靖归的声音愈加和缓,他伸手触向商徵的腰侧,“这里怎样?还疼吗?”

商徵摇摇头,“不动着就不疼了。”

 

“敢躲,真是讨打。”时靖归浅笑,拿出个药罐来递给他,“师兄就不给你上药了。军中不比他处,照顾好自己,也莫要让先生失望。”

 

“嗯。”商徵哪是不懂事的孩子,不过是在师兄面前总难免会多那么些稚气。他轻轻拉住师兄的衣角,“师兄多陪徵儿呆会儿吧……”

 

时靖归疼他,正欲应下,却突然一滞。他一手负后,握成了拳,然后缓声开口:“天色已晚,你早些回去。我也得走了。”

 

商徵见师兄面色不大好,只当是自己任性惹了师兄不悦,他舔了舔唇,“那徵儿便走了。徵儿……不会让先生和师兄失望的。”

“师兄相信你。”

  

时靖归目送着商徵离开,等那身影消失在视线中,他一下撑住了树干。他闭上眼默默忍着,只和往日那般等着那股疼过去。

 

可不知熬了多久,头疼不见减轻,反倒愈演愈烈。时靖归心里咯噔一下,距上次服药,到今日正是七天。

解药还在先生那里。

 

时靖归咬牙撑着要往回走,刚迈两步,便晕疼得站立不稳。

然后,他被人扶住了。

是先生。

时靖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
 

“靖归又麻烦先生了……”时靖归借先生手臂的力量勉力站着,“今日该是七日的服药之期,是靖归疏忽了。”

 

齐仲远不言语,也未有给药的意思,只扶着他向前走,直至到了住处让人坐下,才将那瓶药拿出来,却仍未给他。

 

齐仲远看着疼得直冒冷汗的人,“还忍得住吗?”

时靖归脸色都白了,他微微点了点头。

 

“这药,不许再吃了。”齐仲远道。

时靖归应是,毫不迟疑。

 

齐仲远心头突然一软。

他放下药瓶,手指搭上时靖归的脉,过了数息才开口,“果然。”

 

“先生……”时靖归轻唤。

齐仲远注视着他,“我昨夜将此药细细研究了一番,虽还未知晓全部,但据目前猜测,这药只能止痛,并无抑制毒性的功效。方才见你疼痛虽烈,脉息却无变化,便反向印证了这点。”

“重要的是,这药中,有一味阿芙蓉,含量甚高。”

 

阿芙蓉,时靖归是知道的。

若自己长期服了这药,到时即便得到解药,也怕是会陷入另一种折磨了。

而先生说昨夜……自己离开的时候时辰已不早,先生为了他又熬到了多晚呢?

时靖归的心口又酸又热。

 

“疼得厉害?”齐仲远见人不出声,蹙眉道:“我重配些镇痛的药来试试,今夜先忍忍。”

他又警告:“个中利害不用我多说。不论有多难受,你也不准打那药的主意。”

 

“请先生放心,靖归一定不会再碰。”时靖归保证道,声音中带着忍耐。

 

齐仲远的面色缓下来,他伸出手,如昨日那般给时靖归按着,“好些没有?”

过了一会儿,时靖归才答:“好些了。”

 

明显是谎话。

齐仲远看向那仍握得紧紧的拳,轻叹一声,从怀里拿出针袋,“给你施几针,应该会好受些。”

 

时靖归突然一颤。

 

感觉到面前人不可控的畏惧,齐仲远想起当年打在靖归身上的两根针,突然有些后悔。

 

“闭上眼。”他轻声吩咐,手法轻柔地将银针扎进了穴位,“不会疼的。”

 

见时靖归渐渐放松,应是疼痛开始减轻,齐仲远微安了心,看着银针,却又少有地犹豫起来。

若要解毒,也不一定必须要解药。

罢了,先再缓缓,若能寻到其他方法呢。